爱了很久的朋友
一个短篇|杨超越×陈意涵
别开枪是我!永不be的我!大家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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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今天,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我们已经做了很久的朋友,久到此刻坐在宴席中的我开始恍惚,她是否从此成为了别人的妻子,而我们那些漫长相伴的少女岁月将成为被尘封的过往,独自遗留在还有着她的余热的我的被窝里,她的梦话也将一并属于别人,而我还没来得及换洗她睡过的枕巾。我坐在宴席里,灯光在头顶锦簇的花团间变幻,粉色,紫色,一切象征美好的颜色,昭示着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是的,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我也由衷地这样认为,今天是这一生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日子。
今天,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仪式还没开始,我喝了些酒,不停地在笑,我话也变多了起来,不断地与我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学们寒暄,他们说这么些年了你们还是这么要好,说你可也得抓紧了啊,说新郎新娘不会是先上车后补票吧。我喝了些酒,不停地在笑,酒气似乎上涌了起来,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那个容貌有几分似她的年轻女孩来拉我的手,问我:“意涵姐,你没事吧?”我不清楚她说的没事是指什么,是指我没有喝多,还是指我不该这样盯着她看,试图从她的眉眼间找寻另一个人的十七八岁?
“意涵姐,就快开始了,我们先坐下吧。”
我顺从了,我如愿看见了十七八岁的她在她的眉目间一闪而过。
屏幕上开始往复播放一个小短片,色调腻人,背景音乐好像甜气泡水,很配她在影片中美好的笑靥。这些笑靥,我知道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是他为她拍下的,又或是他们一起出现在镜头里,他们牵手旅行,他们在海边对视,他背着她,她揪他的耳朵,每一帧都甜美无暇。她就要属于他了。又或许,她早就属于他。他们喝光了甜的气泡水,留给我的却只有麦芽发酵后的酸味,我开始晕晕沉沉,开始变得天真,我想,他会像我一样记性很好吗?他会不会记得,她有乳糖不耐,不能常喝牛奶;她落了胃病,需要常管着她按时吃饭,夜宵不能太过油腻;她有咽喉炎,起床时最好先喝一点温水,起雾的日子,尤其要当心;她不喜欢别人发她拍得不那么好看的照片,和她在一起,一定要留心学摄影;她爱吃米饭,鞋是38码半,她喜欢别人听她吹牛⋯⋯我想,他会的,他都知道,那些我曾经以为只有我才时时记挂着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
我开始晕晕沉沉,开始莫名其妙,觉得每一幕都碍眼,我不想看了,转过脸去对身边的人笑,听人家说,你看,他们真是好般配哟。是啊。我笑着说。酒气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唆使它们挤压我的心脏,原来喝酒是会叫人心痛的,我第一次知道。我微闭上眼睛,好像听见一个熟悉的铃声在我的耳畔响起来,一开始很遥远,但渐渐清晰起来,我拼命地抓住了它,它像这里唯一与这场婚礼无关的闯入者,我拼命地抓住了它,企图逃离。
我睁开了眼睛。
婚礼与那该死的影片都消失了,我躺在床上,手机铃声大作,是它将我从婚礼现场拽了出来,是梦吗?
我接起电话,熟悉的声音让我有了一点真实感:“陈二狗!又赖床!说好今天陪我试婚纱的!”
试婚纱?可是你都已经⋯⋯我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杨超越已经丢下催促挂了电话。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这是我自己的房间,一切都很熟悉,窗户开着,奇怪,我明明记得我开了空调睡的⋯⋯我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日子。
5月18日。
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我做梦了,好长又好真实的一个梦。我坐在床上抱起膝盖,还能感受到梦里那种心脏被挤压的不适与酒精作用下的恍惚,要不是杨超越还不停地给我发微信催命,我可能会就这么坐在床上哭一场。
啊⋯⋯先不管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我匆忙起来换了衣服,我的脸色有点难看,只好胡乱涂了点淡妆,然后开车去陪小祖宗试婚纱。
“您好,是新娘的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是杨小姐的朋友,抱歉来晚了。”
我不喜欢别人那样称呼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
杨超越已经在更衣室里准备试衣了。她脱了衣服,只剩下安全短裤和抹胸,我拉开门缝挤进去,看见她这样半赤裸地站在镜子前,体态修长,小腿笔直,大腿与她背上的蝴蝶骨雪白得近乎皎洁,抹胸掩着美好的起伏,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了,只能悄悄地移开目光。她在镜子里看见我进来,不满地撅嘴:“这么晚才来,跟猪似的!”
工作人员开始帮她试婚纱,白色的纱质长裙缀着蕾丝,像一个白色怪物一样,开始一点一点地倾吞她皎洁的肌肤,盖过了她的腿,再是腰身,最后只剩下肩与背。她小声说:“这一件有一点点紧⋯⋯意涵,你帮我。”工作人员识趣地走到一边,我上前去帮她拉腰侧的拉链。
我一手扶着她另一侧的臀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准备减减你的小肚子?”
她委屈地撇撇嘴:“我在减了嘛⋯⋯”
“他今天不来吗?”
“他不来,新房装修要盯着。我们上次来把款式都挑好了,这次就是看看改得合不合适。”
“噢。”
我不喜欢她说她和他是“我们”。我不喜欢她这副跟别人把未来都计划好了的样子。
我恶狠狠地把拉链用力拉上了。她哎哟了一声。
她瞧瞧镜子里的我,注意到我出门时随手选的衣服:“这件衬衫我们都买了快有两年了吧?”我们一起买的,她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我嗯了一声。
她又轮流试了几套,款式各有不同,优雅圣洁的婚纱白其实压根就不衬她,我在心里阴暗地想,但依然是很好看的,并不是因为婚纱,而是因为她穿什么都好看。我帮她拢起肩颈上的秀发,指节抚过她的肌肤,可能是我的手有点凉,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我们照着镜子,聊着她在婚礼上要做怎样的发型。她看起来兴致很好,对自己的美貌很是得意。
“你说定哪一套好点?”
我将手指搭在她的肩窝:“就第一套吧。”我选的是有些紧的那套,其实我觉得都差不多,但那套有点紧,会让她不太舒服,我内心的阴暗藏在她婚纱曳地的下摆,我希望这场她与别人的婚礼,至少能够给她留下一点点不算太美好的回忆。
她换回了短裤和T恤,胳膊上搭着一件衬衫,与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另一件。她呲小白牙对我笑,利落地把衬衫穿上了,敞着纽扣,把它穿成一件外套,然后过来挽我的手。这跟她刚刚穿着婚纱的圣女模样一点也不搭,更像一个胡作非为的小男孩,我知道这才是她的样子。我在臂弯里牵住她的手。
她坐在我的副驾驶。
“陈意涵,我就要结婚了诶?这是真的吗?”她看天。
“⋯⋯不然还能怎么的。”悔婚吗?
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终于说:“感觉有点害怕⋯⋯要不,你带着我跑吧。”
我的余光感受到她转头来看我。我很想知道她此刻的眼神。
但我心虚了。
我想说,好,我带你跑。但是我没有,我想起我在昨晚那个漫长而真实的梦里是怎样回答她,我开口了,声音与梦里的我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带你跑了等你未婚夫来追杀我啊?你连老鼠都不怕,结婚有什么好怕的。”
我恨这样的云淡风轻。
但这也就是了,我作为好朋友的标准回答。
这一天临睡前我还将手机屏幕上的日期细细看了几遍,5月18日,还有35天,距离她的婚礼还有35天,我看着日期跳到5月19日,距离我失去她,又近了一天。34天。我睡着了。又被手机闹钟惊醒。
我拿过手机,发现闹钟的提示写着:6月23日,婚礼。
我一下清醒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梦吗?
我将家里所有能查看时间的设备都翻找了一遍,全世界都告诉我,今天是6月23日。
今天,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这不对。我穿了小礼服,去晚宴的现场。这不对。一切都太过熟悉。那些许久未见的面孔与叫人反感的寒暄,灯光,花团,酒精,杨超越的妹妹问我:“意涵姐,你没事吧?”这不对。还有那个反复播放的影片,它的每一帧都与我梦里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
典礼现场的灯光暗下来,宴席上的人们开始骚动,开始引颈以盼,我看见新郎站在昏暗的典礼台上,穿着挺拔的西装礼服,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典礼台连接着长长的洁白的走道,一直延伸到门口的花拱门,一束柔白的灯光打在那里,大门打开了,现场奏起音乐,我听见周围人都屏起呼吸,她手拿着捧花,站在那束灯光里,却转而成为了光亮本身,她挽了头发,化了精致的妆,好像下凡了的天神。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这不是她。这不衬她。我却还在疯狂地欺骗自己。
这是她。
她小心提起裙子,走上了连接典礼台的走道,小小的花童在后面提着她的裙摆,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我的眼角湿润了,我想,她是幸福的啊,她真美,真好,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啊。她缓缓地向前走着。我的余光里看见新郎也走动了起来,他开始走过长长的走道去接她,一开始,是慢慢地走,再然后,他的脚步加快起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她走去,我真想去绊他一跤,但我不能。他跑向的她是幸福的。他的每一步都狠狠地踩在我的心上,让我感到心痛的不再是酒精,是他的步伐与她的微笑。他向她跑去。不要,不要,不要。他就要牵起她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带我逃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这次,声音变得不一样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脸上被胳膊硌得生疼。我花了10秒时间,看着穿熟悉校服的人群在我身边跑动,刺耳的铃声还在响着,面前的黑板上写满了数学课的板书,我慢慢反应过来,这是在学校里,吵醒我的是下课的铃声。
我快速地在桌兜里摸出一本作业本,看见上面写着:高三(2)班,陈意涵。
这或许不是梦。我忽然开始意识到。
“意涵!你都睡一节课了还不清醒呢!快下去看校运会啊!超越要跑接力了!”
但这怎么可能?
现在是8年前,我们17岁。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凌乱的书本和卷子,浑身冒着虚汗,我身上还穿着校服的春秋季外套,校运会⋯⋯我仔细回忆,该是十月末。
窗外传来楼下操场上沸腾的喧哗,刚刚那人说什么来着?杨超越要跑接力⋯⋯我去,我要是敢不去看她,她能把我掐死。我提了水壶急匆匆地下楼,水壶是满的,我想起来了,是我在课前打好的。
杨超越在做热身,挺多同学围在跑道边上给她加油,她向来都是人群的焦点。十七八岁的杨超越,我努力地透过人群瞅着她看,她把外套脱了,只穿着短袖校服与运动长裤,白色的跑鞋有点脏。她扎着马尾辫,一边和大家说笑一边拉着长长的腿,表情生动,整个人都张扬得很。我是说她身上的那种蓬勃的美好,张扬得很。
她看见我来了,小跑着过来,说意涵我好紧张啊,她对我说:“等下我跑最后一棒,你在终点等我,明白了吗?”
“你对谁发号施令呢?”我敲敲她的脑壳。
“哎哟,求你了~”她压低了声音跟我撒娇。
那行吧。
我站在终点使劲往交接棒的地方望,其实我大可以不必关心比赛,因为我早就知道比赛的结果。我听见发令枪响,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赛道上奔跑起来,第二棒,第三棒⋯⋯她就要出发了,她摆好了离弦的姿势,我努力地想看清每一个细节,但只能看见她与前一棒擦身后飞快奔跑起来的身影,我没注意其他的赛道,只看到她姿态飞扬地向我跑来,额前的碎发都被奔跑所带动的风吹到身后,露出她脸上倔强的神色,她向我跑来。我忽然想起婚礼上向她跑去的他。她向我跑来。
我发现她在寻找我,一直到与我目光相接,她越跑越快。她向我跑来。
她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冲线的那一刻她笑起来,张开双臂好像要起飞,又好像要跑来拥抱我,她确实这么做了,她不停下地向我跑来,好像一阵热风,然后把我抱在她的怀里,甚至让我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头晕目眩。她激动地脸色绯红,跟我说:“我是第一名!”
“好厉害呀杨超越!”我笑眯眯地恭喜她。
祝贺的人群在向我们靠近,她看着我,忽然开始小声地快速嘀咕:“因为你在前面等我,所以我才跑那么快⋯⋯我⋯⋯”
我又开始心虚起来。
一个男生打断了她:“超越,”他递过来一瓶蜜桃汁,“这个给你喝。”
杨超越看了看他,看了看蜜桃汁,又看了看我,有些犹疑。我帮忙把饮料接过来,塞在她手里,说:“这是杨超越最喜欢的诶,好巧。”
我想起我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也想起我心里想说的其实是,刚运动完,还是喝点温水吧,我帮你打好了。
杨超越愣了愣,她明亮的眸子一下变得黯淡了些,我闪避开这种目光,随后,前来恭贺的人群吞没了我们。
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这样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她的好朋友。
我在晚自习上又睡着了。如果我猜得没错——
手机的闹钟响了。我将它拿到眼前。
今天是6月23日,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我是否得了时间错位症?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次能够一口气结束这场噩梦一样的婚礼。第三次经历这一切,实在是叫人反胃,我不再想喝太多的酒,让自己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我避开去看那些让我心痛的一切,往复播放的影片,她幸福的笑容,他向她跑去的样子,他牵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命运是否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反复折磨我。
我也不知道,17岁那年,她想对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杨超越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你眼前的男人为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都对他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我无法强迫自己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我强迫自己。陈意涵。听她说。这一次,你必须听她说了。
她开口了。
“我⋯⋯”
我的双眼好像被舞台的灯光刺了一下。我努力寻回视线。
我听见另一个女生在说:“我愿意。”人群欢呼起来,我惊愕地看着周边变换了的婚礼现场,发现我的手被身边的杨超越紧紧抓着,她泪流满面。一边拽着我还一边使劲想要鼓掌。
该死。又一次。
不管我信还是不信吧。我好像穿越了。
我看看杨超越刚剪过的及肩长发,又抬头努力辨认新郎新娘的脸。我认出来了。
这是5年前,我们高中班主任的婚礼。我们20岁。
是冬天,我们都带着大衣,离开举办婚礼的酒店时,杨超越叮嘱我:“快穿上,冷死了。”她将她的围巾也戴在我的脖子上。
这一年我们还在上大学,没有车,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杨超越本来挽着我的手,后来,就悄悄把手塞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真是幼稚鬼。
“好浪漫啊!感动死我了!”我们聊刚刚的婚礼。
“二狗,你以后结婚想要什么样的?我肯定要欧式那种,特梦幻,我也想宣誓!”
“人那么多,要我,我就选旅行结婚,去冰岛。”
“切,冷不死你!”
我们在大街上打闹。
“咳咳咳。”杨超越清了清嗓子,将手握成拳头举在嘴边,自己扮演起神父:“顶天立地的杨超越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娶你眼前的陈意涵小姐为妻,虽然她花钱大手大脚,又不会做家务,比你还爱吹牛,无论健康还是生病都能互相扶持,即使吵了架也会很快和好,就这样一起,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然后又换了她平时的腔调,没个正经地说:“我愿意!”
我笑起来。
她又问我:“傻了吧唧的陈意涵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嫁给你眼前的杨超越小姐为妻,伺候她,听她吹牛,让她照顾你,疼爱你,花你的钱,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这人根本背不住誓词。我笑得停不下来。
然后我听见20岁的自己说——我知道自己会这么说的:“我不愿意!”
我们大笑着在马路上打闹。
我甚至笑出了眼泪。我知道的。我又用玩笑伪装了真心——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我愿意。
我从20岁的冬天街头又狠狠地掉进了杨超越的婚礼现场。我跌坐在椅子上。
很好,至少这一次我不用再从头来过了。看来少喝点酒是有用的。
观众们正在欢呼鼓掌,我看见我身边的人好像当年的杨超越一样泪流满面,我知道,她说了。
而那个20岁的杨超越已经走远了,我再也没机会对她说“我愿意”了。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他从司仪的手中接过一枚闪着微光的钻戒,轻轻托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纤细而长,形态漂亮,我向来很艳羡,当他那样如一件珍宝一样托起她的手时,我的心又止不住地一阵绞痛,我发现了,他就像我一样珍惜着她,我并不是这世上最珍惜她的人⋯⋯
不断的时间跳跃让我有了醉酒般的晕眩,我看着那枚戒指就要戴上她的手指,一阵剧烈的想吐的感觉侵袭而来,我低下头抚着胸口——
是再一次吗?我对逃离既害怕又期待。
我落在了宽厚的沙发上,而不再是婚礼现场的座椅。
还没来得及张望,一个重物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看见杨超越的脑袋,接着,是散落了一地的空啤酒罐。
我强迫自己飞速回忆。
杨超越靠在我肩膀上,哼哼唧唧不成调地唱着歌:“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噢。今天是杨超越的生日。3年前。我们22岁。
这里是杨超越的家。
我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去轻声哄她:“超越⋯⋯”我应该也喝多了,头晕脑胀,脸上发烫,大脑里的某根神经兴奋得直跳。
我忽然想起她接下来要对我说什么。
她把头埋在我肩窝,声音闷闷地开口,好像是用鼻子在哼哼一样:
“他今天跟我求婚了。”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大学毕业不久,他在她生日的时候向她求婚。
“我说也太快了吧⋯⋯”她还在哼哼,“我说再等等吧,或者再等一年,三年⋯⋯”
“他问我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在等什么,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似的⋯⋯”
我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无言,酒精让我昏昏欲睡。
她在沙发上好像摸到了什么,举到眼前来,是一个易拉罐的拉环,想来属于地上的某一个空啤酒罐,她仔细地盯着它看,我猜她一定要盯成对眼了。她忽然将拉环举到我的面前来:
“这个给你。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什么?”我克制不住地明知故问。
“我们结婚好吗?都听你的,你不喜欢婚礼,我们就旅行结婚,都听你的⋯⋯”她的声音细细地,带了恳求一样的哭腔。
我泪水决堤。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几乎就要听不见了。
“他问我在等什么⋯⋯”
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
我说:“你喝多了,睡一会吧。”
我都想起来了。我这样说了,以一个好朋友的身份。她说我们结婚好吗,我说你喝多了。不逾半步的,恰到好处的,好朋友的关心。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我的视线模糊不清,周围的灯光又再一次地变得刺眼。
我开始抽噎。身边有人给我递来纸巾,我勉强为自己擦出了一缕视线。身边人拍一拍我的背,说你快看啊,多好,他们会幸福的,别哭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会幸福的。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他们会幸福,我才哭。不是因为怕她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获得了幸福,而是因为,她的幸福竟再也与我无关了。
她的幸福再也与我无关了。
我与她做了十年的好朋友,终于,亲手,将她的幸福交到了别人的手里。
我该高兴。
我是个多么称职的好朋友。
我不该在这个那么好的日子里为了我那点自私的妄想流泪。
我很努力地擦自己哭肿的眼,很努力地看着台上的她,挽着发,戴着头纱,手里拿着白色的捧花。今天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日子,我要仔细地看,仔细地帮她把一切都记住,如果她十年以后问起我,她捧花的颜色,她头纱的样式,她是先宣了誓还是先戴了戒指⋯⋯我要笑着仔细地告诉她,把这一天所有的美好都告诉她,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很完美,我亲爱的好朋友。
我不断地,不断地说服着自己。
可是他们在得寸进尺地逼迫我。
司仪开始说话,他说:“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她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恍惚地想起来,这个神色,我曾见过,在我望着她的眼睛时,无数次见过。最久最久的以前,是高一刚刚入学的时候,我在课桌上睡了长长的一觉,醒过来,发现水壶里装了恰好温口的水。我转头问坐在我身边的她,说:“是你帮我打的吗?谢谢。”我刚睡醒的声音有点低哑,她看着我,忽然低下头去,我还以为是我的声音吓到了她。那个时候,她就是现在这样的神色。
原来她连害羞的表情都曾经属于我。
现在属于他了,是吗?
我看见他温柔地低下头去,凑上前去想要吻她。
不,不是,不可以。
还不可以。
请不要抢走。
再一次。
再给我一次机会。
拜托。
拜托了。
我使劲地闭上眼睛。
拜托了。
啪——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玻璃窗。
我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我的房间。不是我长大后的那间,是我从小长大住的那一间。
啪——
又是一声。
有谁在用小石子砸我的窗户。
我快速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
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19岁,大二的寒假刚刚开始。
杨超越就站在楼下,戴着毛线帽子,把自己裹得像个毛线球,天还没有亮透,她站在楼下灰扑扑的地面上,冲我使劲地挥手,她要张口喊我,我赶紧冲她嘘了一下。我总是脸皮太薄。
她在楼下笑起来,对我做着夸张的口型。
这个我曾经没有看懂的口型,我现在懂了。
她跟我说了三个字。
“下——雪——啦。”
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簌簌离离的雪花在空中飞舞落下,也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毛线帽和羊绒围巾上。
今天是初雪的日子。
我穿戴好跑下楼,时间还太早了,天还灰着,我们走在小区里尚且亮着的路灯下,雪下得很小,风也不很大,我们牵着手。
她开口对我说:“我昨天看电视剧,里面说⋯⋯如果可以跟心爱的人一起看第一场雪,两个人就会一直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来看我。
上一次这个时候,我说了什么?我不想再回忆起来了。
这一次,我一定要说出来。
我望向她的眼睛,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我说:
“那我应该可以跟我心爱的人一直在一起了吧。”
她停下了脚步。我们站在小区的某个单元楼门口。
我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她。
这个吻太冰了,我们俩都很僵硬,我看见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眼睫毛上。
单元楼门口的感应灯忽然亮起来,我们急忙分开,送奶的师傅从楼里出来,奇怪地看了我们俩一眼,然后骑摩托车走掉了。
我们牵着手,一起笑起来。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她把我的围巾仔细帮我拉好,说我们快跑,我们在雪里跑起来,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眼前,盖住了我的视线,雪又变成眼泪,我泪流不止地醒来。
我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我不想睁开眼睛。我猜今天是6月23日。噩梦是否又从头开始了?
可这时候我听到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声音在说话:“涵涵?”
“涵涵?你醒了吗?你怎么了?”
我勉强睁开了眼睛。
我最好的朋友就躺在我身边,用胳膊撑起脑袋看我。
“你做噩梦了吗?”
她挨近过来,轻轻将我抱在怀里,抚摸我的头发。
“好啦,好啦,没事啦⋯⋯”她轻声哄我。
我靠在她暖融融的怀里,记忆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向我涌来,我想起来了,没有婚礼,没有她的新郎,19岁那一年,我们在一起了,后来,后来我们也一直在一起,我说了我愿意,我收下了她的可乐拉环作为戒指,所有与她在一起的记忆好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向我涌来,温柔地拥抱了我。
一切都变了。
我问她:“今天是几号?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她摸摸我的额头:“今天是6月23呀,你忘啦?等下我们要飞冰岛!”
看我还一脸迷茫,她揉了揉又亲了亲我的脸:“怎么啦,是不是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呀?没事的,有我在呢⋯⋯别害怕啦!我⋯⋯还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呢!本来想着到了那边再给你一个惊喜⋯⋯”
她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小小的钻戒。
她好像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孩子找我讨赏。
是了。今天是6月23日,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我与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我爱了她很久,不想再只是她的朋友。
我钻进她的怀里不肯出来。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脊背。
“我昨晚也做了个噩梦诶。”她说,“我梦见我跟你告白那天,你居然不理我,还跟我说,有个谁谁谁找我,有话跟我说。可吓死我了。不过我醒过来想想,肯定不可能,你那么喜欢我。”
那个谁谁谁。我们都要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不能告诉杨超越,那个人差一点就成为了她的丈夫,她与他在一起,可能也会很幸福。
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但爱本来就是自私的。
我开始意识到,是什么让我的时间一次次地错位,让我最终拨动了我们的命运。
是杨超越。是她爱我。
原来她在没有被改变的那段人生里,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了。
50步与50步是相遇,而0步与99步是错过。
我抬头跟她说:“你不是喜欢欧式婚礼吗?我们也办一个吧?在冰岛,找一个小教堂,再找一位神父⋯⋯不过他的誓词是英语的,还是冰岛语?你听得懂吗?”
她笑起来:“就送你个戒指,谁跟你说是求婚啦?就那么想当杨太太吗?”我掐她,她哎哟哎哟地叫唤,“听不懂没关系,听得懂你说I do就行了。”
她亲一亲我。
我抬眼看她,好像看完了我们漫长的一生。
这就是我爱了很久的那位好朋友。
我们相爱了太久,不该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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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所有的爱而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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