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周

而我是你可以着陆的小小星球。

失恋这件小事

一个短篇丨杨超越×陈意涵

 

 

 


01

 

休息室储物柜里的几件白大褂都没来得及熨,挑拣了几遍,有些皱巴巴的,惹得陈意涵有些不开心,其实平时她的白大褂也总有些皱巴巴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小陈医生对细节分外在意。医院的日常忙碌起来来不及细想,还未开始收治今日的新病人,必须赶着先把病房查完,她闭眼乱拿了一件套上,随便挽起袖口,转身出门去查房,却总有些不自在,嫌自己不够利落。

她的白大褂上有淡淡的草木香气,不知道是沾了衣柜里的薰香还是沾了她本身的气息,但她自己是闻不到的。

 

小陈医生近来心情不是太好。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连带着看自己也不顺心。

 

病房并不是惨戚戚的,空气中弥漫着理智的消毒水的气味,病人与家属的疼痛都难察觉,可能是人向来比想象得要坚韧,或是更擅长装作若无其事,果篮与花束装点了灰白蓝色的病房,护士将窗帘拉开,病人们遗忘病痛,晒着太阳。

温柔又好看的小陈医生在病人们心中倒更像是太阳一样。即使是例行的问候:今天情况怎么样,要勤走动,饮食注意一些,多补补钙,等等简单的询问和叮嘱,小陈医生的声音也比其他大夫来得好听,如果能够趁机多与她闲聊几句,换她一个眉眼弯弯的笑,一整天的病痛都会好起来。但小陈医生的脸皮薄得很,总有家属阿姨要看上她,问她谈恋爱了吗,想着给她介绍对象,她低头笑一笑,不爱回答,然后有些脸红起来,衬着她的白色外套,好像理智的灰白蓝里落了可爱又慌乱的淡粉色。

小陈医生就这样温柔又清淡地照看着她的病人们,像一株药用的草木,照拂过许多人的伤痛。二床马上就要出院,三床准备第二次手术,五床是个小孩子,每次看见她,都乐意听话多吃一点米饭,小陈医生照旧一张病床一张病床地照拂过去,照旧温柔又清淡,没有人知道她近来心情不是太好。

 

除了最靠窗那位病人。

 

陈意涵来到窗边的六号床前,惯例随手翻了翻病历卡,“杨超越,女,26岁……踝关节扭伤,疑似韧带断裂……”,病床上的女孩子右脚上打着石膏,好像个二大爷一样坐得没个正形,一只手搂着白色的枕头,小桌板上用平板电脑播着剧,嘴里还吧唧吧唧地磕着瓜子,一边拿手接着吐出来的瓜子皮一边顺着往里塞下一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非常像一得道高人。

也就是这女孩子身型漂亮脸又好看,才没有显得太不雅观。

 

打着石膏的杨姓病人跟她打招呼:“陈大夫你来啦?嗑瓜子不?”

 

陈意涵放下床尾的病历卡:“不了,谢谢。”又左看右看了这个猖獗的病人一番,虽然觉得全无必要,但总要开口问问:“……今天……”

 

没等她说完,病人自己先汇报上了:“今天感觉挺好的,就是疼,一动就疼,不过没事,边看剧边嗑瓜子,一会就忘了,就是洗澡不太方便,还有你们医院饭菜不咋样,不过我昨天自己溜达到外边超市买了个老干妈,大夫你放心……”

 

“……刚打上石膏,溜达的时候还是注意点,别太借力了。”

 

“噢,那瓜子可以磕吗?”病人的眼睛圆溜溜的,问些什么都显得天真。

 

“可以磕。”

 

“磕这么多没问题吗?”

 

“没问题。”

 

“老干妈呢?”

 

“也可以吃。”

 

“我上火了咋办?”

 

“那个不归我管。”

 

“……陈大夫好无情。”

 

陈意涵没憋住轻笑起来:“还有啥问题?”

 

杨超越不自觉地将怀里的枕头用力搂了搂,好看的小脸搁在枕头上:“……还有。”

 

“嗯?”小陈医生挑起眉毛。

 

“陈大夫今天心情好些了吗?”

 

 

 

 

02

 

这是杨超越把脚摔伤了的第三天。照理说,她这算是工伤,雇主爽快地帮她把住院费用都结了,还要帮她换个清净点的病房,她拒绝了,她喜欢热闹。毕竟她一当红的青年插画家,颜粉比作品粉还多,雇主如果不负责,能被舆论给喷死。

前几个礼拜接了一单工作,帮一个创意园区彩绘外墙,工作马上要完成了,就差某个天台小屋的一面。三天前的夜里,借着天台上黄色的灯,杨超越穿着黄色毛衣与沾了许多干颜料的工装背带裤,拿着刷子与颜料板坐在工程梯上。草图绘的是一个酒瓶的形状,酒瓶子里盛着醉酒的人的异想天开,流动的液体变成海螺,变成号角,变成滔天浪和五颜六色的雪。这栋楼下开了一间酒吧。

 

如果不是某位医生喝多了跑到天台上来大喊大叫,她也不会被她一嗓子吓得从工程梯上滚下来摔伤了脚。

 

这位医生当然是要对她负责的。

 

但医生翻脸不认人了,好像三天前的晚上跑到天台上去大喊“失恋算个屁啊!”的人,全不是她陈意涵。杨超越看医院里的小陈医生,好像看一株行走的药用草木,是不沾烟火气的,一双手只拿笔与手术刀,不会端起酒杯,也绝不可能酒后失态。

她只是总不自觉地去抚平白大褂上的褶皱。

 

隔壁床的小朋友听杨超越问起小陈医生的心情,也在病床上凑过来问:“医生姐姐不开心吗?”

 

陈意涵笑一笑,回应小孩子:“没有的。”又一边与周边的其他病人与家属致意,一边走出了这间病房,没再多搭理杨超越。

 

真是医者无情。

 

杨超越杵着两条长腿半躺在病床上,脸往怀里软绵绵的枕头里埋了埋,眯眼去看阳光很好的窗外。她摔伤的地点就在医院附近,从这儿望,正好可以远远地望见天台小屋的那片墙,墙上有几笔未完成的色彩,看不出要画的是什么。草图就放在她的床边,是那天晚上陈意涵顺手帮她捡来的,上边画着盛着醉意的酒瓶子。

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因此也没有谁来陪护她,好朋友大头来看望她,听说骨伤患者要多补钙,给她带了几排AD钙奶,她心满意足地早中晚各吸溜一瓶,边吸溜边拄着拐满世界去溜达。

她还给全病房的家属阿姨们打了包票,保证打听到小陈医生的婚恋情况。

 

哪还要打听呢,那天晚上已经被她偷听了个一清二楚,陈意涵的婚恋现状:失恋。

 

她拄着拐连蹦带跳地跟在陈意涵身后叨扰:“大夫,海归博士你考虑一下不?听说身高一米九,学习特别好,搞金融的……”

 

工作状态里的医生走路很快,赶着去与病痛抢人,白大褂的下摆也带着风。陈意涵心里纳闷,杨超越一个瘸子,怎么能蹦跶得那么快,甩也甩不掉,一边蹦跶一边还能喋喋不休地给自己介绍相亲对象,搞得她都快怀疑AD钙奶真的能补钙了。

她准备立个医嘱,要求杨超越卧床静养,不许溜达,也不许喝AD钙奶。

 

但扭头对杨超越说出口的全不是那么回事。

 

杨超越的病号服有些大了,里边穿着高领的毛衣,还是显得松垮,她一回头,她也倚着拐杖停下来,又高又瘦,一双天真的眼不必靠嘴就可以发问。

 

“有事你到办公室等我去,别老乱蹦,小心脚。”

 

真是医者仁心。

 

 

 

 

03

 

杨超越改到陈意涵办公桌上看剧嗑瓜子了。病床上躺久了,总有些无趣。医生从早到晚的也见不着人,要查房,要坐诊,要上手术,要开会,杨超越送给医生一斤桃,医生还没等回来,桃快被她自己吃光了。她拿陈意涵的电脑打了几把LOL,看了看桌面上相框里的全家福和单人照,陈意涵抱着一只大狗狗,又瞥见日历上,月初的某一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杨超越在心里算了算,更新了小陈医生的婚恋状况:失恋三个礼拜。

她看看那个叉又看看相框,心里困惑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连陈意涵都舍得甩。

 

只有医生值夜班时能够等来她偶尔的空闲。

 

陈意涵回到办公室,正好遇上杨超越套着她的白大褂臭得瑟。看见她进来了,杨大夫一屁股往转椅上坐下,抬着打了石膏那只腿,椅子转来转去的,开始给她问诊。

 

“这位病人什么毛病呢?”

 

陈意涵脱了白大褂,在手上折了几折,斜倚在桌边,由着她的病人胡闹。

 

“我什么毛病你不是知道嘛大夫。”

 

是心病。

 

杨超越转起桌上的钢笔:“失恋嘛,小毛病,打一针就好了。”

 

“你说得倒轻松。”夜里的办公室没有人。

 

“对呀,这个病我经常得的。”

 

陈意涵看一眼满垃圾桶的桃核:“怎么就能经常得了?你谈恋爱是吃桃吗?”

 

“我看谈恋爱还不如吃桃呢,欸我跟你说,我可惨了……”小杨大夫又开启了叭叭模式,“我第一次谈恋爱,16岁,上午刚谈,下午就被甩了我……还有上一次吧,对方一直嫌我吃鸡的时候太怂了……欸你玩吃鸡吗?”

 

杨超越给陈意涵扎了一瓶AD钙奶。

 

“……玩啊。”陈意涵轻轻地嘬一口,“……那这病怎么治呢大夫,我怕打针。”

 

“怕打针呀,那也好治,方法很多。”

 

“比如呢?”

 

“比如说大白天里去放烟花,不看光亮只听响。”杨超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那还有意义吗?”

 

“想做一件事,不就是这件事的意义吗?再说了,看不见的烟花也是烟花呀,它是真实绽放过的。”

 

陈意涵笑一笑,来不及去细想艺术家的胡言乱语。

 

“可我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去放烟花,有没有其他疗法?”

 

“有呀,再谈一场恋爱就是了。”

 

杨超越接过陈意涵手里的饮料,自顾自地喝起来,陈意涵将吸管咬得不像样子。

 

“找谁?”

 

“2号床家的表侄子呢?金融博士。”“……算了,我数学不太行。”“那护士长的儿子怎么样?”“可得了吧……护士长更年期快到了。”

 

“那我怎么样?”

 

陈意涵瞪她一眼:“我看不怎么样。”

 

杨超越的伤处有些隐隐作痛,某根神经突突地跳着,连带着她的心也一阵温柔的牵痛。

 

 

 

 

04

 

小陈医生晚上六点钟下班,下班前,惯例会来看望她的病人们。杨超越与隔壁床的小男孩背地里商量,让小朋友缠着医生姐姐晚上在家和她们连麦一起打游戏,反正天天都有这个借口那个借口的找人家唠嗑。

小朋友睡得早,病房也要照顾大家一起熄灯,杨超越拄着拐往外溜达,戴着耳机小声叭叭着和陈意涵一起打游戏,有时候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有时候坐在楼梯间里,要不是脚上有伤,她倒恨不得蹲在墙根。

两个人都菜,陈意涵更菜一点,不止菜,还爱吹牛,因为死得快,一晚上能打好几把。

 

“你把你四倍镜给我。”小陈医生冷漠无情,张口就要。

 

“不给,你哪次打得中了?”

 

“……打不中就不能给我吗?我都失恋了。”小陈医生在语音的那头撅嘴。

 

“失恋怎么了?我脚还折了呢。”

 

“你折啥了,你那就是扭伤,你自己非要住院。”

 

“……那我不管,你自己说的,失恋算个屁!”

 

“……切。”

 

“啊呀我中弹了你快来救我!天,你快来呀?你怎么自己开车走了?太小心眼了吧你?医生你怎么见死不救啊???”

 

失恋这件小事啊,还是似有若无地挠着小陈医生的心口。

明知道只是小事,为什么又要在意它呢?

 

 

那个夜晚的骨科手术室亮了一整夜的灯,杨超越在睡梦中被一阵忙乱惊醒,隔壁床的小朋友不见踪影,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走廊上,看见陈意涵换了手术服的奔跑的背影。

抢救持续了三个小时。孩子转入了重症病房,人生已再不可能完整。

 

杨超越也一夜未睡。

 

她在凌晨四点的骨科办公室里找到陈意涵,医生把头仰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她一瘸一拐走路的声音,她闭着眼睛也能分辨。

杨超越摸一摸陈意涵的额头,在她的桌沿坐下来。

 

“辛苦了。”她今天的声音尤其的轻。

 

“你看。”医生抬起头来,依旧闭着眼。“这医院里,每天都那么多迎来送往,死生轮回,哪一件事不是性命攸关。失恋算什么?失恋是全天下最小的事。”

 

医生又接着说,依旧闭着眼:“如果要说是整个宇宙那么大,整个时间刻度那么长,生死又算什么呢,生死也是小事。可是,明知道是小事,为什么人总要为了小事难过呢?”

 

杨超越俯下身去,将自己冰凉的额头抵在陈意涵的额头上,她的心又温柔地牵痛起来。

 

每天让人难过的事情有那么多,失恋,丢了工作,和朋友吵架……人们明知道一辈子那么长,这件事情那么小,却还是忍不住要难过。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们的心太小了。”她在陈意涵的耳边轻轻地说,“因为我们的心很小,只能装下有限的人和事情,所以装在里面的每一件事,都很珍贵。”

 

“为了珍贵的事情难过又不丢人。”她接着说。

 

陈意涵落了失恋以来的第一滴泪。

 

 

 

 

05

 

住院的一个月很快过去,杨超越在医院里吃好喝好,恢复得很好,拆了石膏,再没什么理由占着床位了。她一瘸一拐地四处与人告别。

在二床的家属阿姨那儿又听说了,据护士长的情报,小陈医生近来心情好转,笑得多了,与人显得亲热了起来,好像是前任又回来找她了。

杨超越不乐意了。她又穿着沾满了颜料的背带裤返工了,手脚并用爬上工程梯,一边画画一边给陈意涵打电话。

出院后谁都忙碌,还没来得及再见上一面。

 

“喂。大夫吗?我问诊。”

 

“你怎么了?脚疼?”

 

“不是,我失恋。”

 

“……你桃又吃多了你。”

 

“我喜欢的人有喜欢的人了,我失恋了我。”

 

“……那我陪你放烟花去。”

 

看不见的烟花也是烟花,没能喜欢到的人,也是喜欢的人。

 

大白天里放烟花没有意义吗?可我想那么做,这就是这件事的意义。爱一个爱不到的人没有意义吗?可我已经爱了,这就是这件事的意义。

 

杨超越始终也没好意思说,那一天她摔下梯子,不是被陈意涵那一嗓子给吓的,是因为她探着头仔细去看陈意涵在风里飞扬的发梢与她的侧脸,看得太过入神,才摔了下来。

 

杨超越爱上了陈意涵,而陈意涵又爱谁呢?

 

或许她是一株不食人间烟火的草木罢了。

 

杨超越思前想后,觉得全世界不喜欢陈意涵的人脑子都不太好,特别是陈意涵的前任,应该打电话让脑科收治一下。

 

 

陈意涵在窗边病床的床头柜上捡到画家的草图。病床空了,换上了干净洁白的新床单以及枕套,阳光洒了满床,怎么看都太空了点。

小陈医生的白大褂依旧有些皱,她满不在乎。

 

画家的草图上画了一只盛满醉意的酒瓶子,她仔细看了酒精化作的每个图案,海螺,号角,浪与五颜六色的雪花,她觉得有趣又很漂亮,像画家本人一样。她将折了几折的图纸沿着折痕翻转,又在背面的某个角落找到另一幅图案。

是一个女孩的侧脸。

画的旁边写了一句话。

 

“失恋确实是件小事,但你的事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小陈医生站在窗边,远远望见某人摔成了她的病号的那个天台小屋,原先只空留着几笔颜料的墙已涂上了一整片的色彩,图纸背面的那个女孩发梢飞扬,她的头发随着墙面的风向变幻着,变成一株草木,变成蓝色的药水,变成大簇大簇的在白天里也能看见的绽放的烟花。

某个穿着背带裤的身影在墙角晃悠,涂抹女孩眼睛里的颜色。

 

陈意涵就站在窗前给画家打电话。

 

“喂?大夫是来回访吗?”陈意涵看见穿背带裤的瘸脚画家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起了电话。

 

“是呀。这位病人的脚怎么样了呢?”

 

“走路使劲的话就有点疼,还是有点瘸。”

 

陈意涵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

 

“那另外的毛病呢?好了吗?”

 

“欸,没好呢,暂时好不了了都。”她看见她在天台上伸了个懒腰。

 

“那我给你另开个方子吧,你别去放烟花了,烟花很贵的。”

 

“什么方子。”

 

“你今天下午来接你喜欢的人下班吧。”

 

“嗯?”

 

“下午6点钟下班。但今天有会要开,可能会迟一点,所以你可以慢慢过来,小心你的瘸脚。”

 

陈意涵站在窗边望着画家停滞的背影。

她心里的小事换了新,喜欢一个人也只是件被自己珍惜着的小事。

远处墙面上的风飞扬着,一直将色彩都吹到灰白蓝色的病房里来。

 

而心爱的人乘不了风,只好等她瘸着腿慢慢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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