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周

而我是你可以着陆的小小星球。

乱世无用歌

一个短篇丨杨超越×陈意涵

 

 


0

 

市政广场的钟楼鸣过了夜间10点整,申城的大街上响了末班电车的铃,黄包车们开始频密地跑动起来,他们大都往热闹的租界新街口跑,那儿的几家大歌舞厅都亮了招牌,穿着艳俗旗袍的女人站在街边的阴影里。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申城的夜刚刚开始。

一架黑别克冲年老的黄包车夫直摁喇叭,开车的是个年纪很小的愣头青,骂了几句土脏话,老车夫吓得哆嗦,车轮就势卡在了排水口里,挪动得更慢了起来。

 

“吵死了。就等等么。”

 

杨超越坐在别克车的后座,慢条斯理地吃一个橘子。开车的小年轻不吭声了。直到路被让了出来,别克车驶上大街。

 

“少当家,咱们今晚先去哪里?”

 

“你看着开吧。”

 

橘子吃完了,杨超越从西服的口袋里掏了手帕,仔细擦了擦葱白一样的手指。

 

“大丽来今晚上了新的歌舞牌,是……您的一位老熟人。”小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口。

 

杨超越眯了眯眼睛:“怎么没人告诉我,都想死么。现在去,开快一点。”别克车掉了头,杨超越疑惑地沉吟。

 

“大丽来在哪里?不在新街口吗?”

 

“少当家,大丽来在旧城西,不在租界。”

 

“旧城西……”难怪怎么也想不起来。杨超越往后靠在椅背上,喃喃地闭上了眼。“不是让你开快点了么?”她的语气里难得出现了波澜。

 

“少当家,正是高峰的时候,全是瞎乱窜车道的黄包车……”

 

“摁喇叭。”

 

 

 

 

1

 

城西的旧街口也曾风光无两。如今衰落了,夜生活的霓虹一闪起来,虽然寂寥,但还剩几分派头。旧街口的大丽来,是申城红极一时的第一家大歌舞厅。

大门边的外墙上贴了歌女们的海报,大都是红玫瑰小百合这样过时的艺名,杨超越掸了西服上的褶皱,在门前略站了几秒,她的目光飘忽地略过已经斑驳的旧海报,落在墙角的一张崭新画报上,印在上面的女人穿了黄色的旗袍,腰身绰约,冷艳逼人。

杨超越轻蔑地歪了歪嘴角。

 

爱菲儿。倒是取了个洋名字。

 

司机从车上取了大衣来追她:“少当家!天冷……”衣服还差一点就搭上她的肩头,她已迈开长长的腿进了大丽来的门。

 

 

 

“少当家来了。少当家好久不来了。”

 

雅座已上了新沏的好茶,管事的经理亲自来奉。

 

“第一次来。”杨超越没抬眼,也懒得看经理颤颤巍巍点头哈腰的样子。她抿了抿热茶:“新来的那位爱菲儿,今晚是第一次登台?”

 

若不是第一次,怕手下人们的手都得被打折。

 

“是……是!您想看她?本来是把她排在午夜后边,您想看,我立马去安排。”

 

“不用了,就照着你们原本的安排吧。”

 

“是……是!”

 

 

杨超越就在雅座里百无聊赖地坐了半个晚上。唱得早的,都是名气大些的歌女,午夜之前,厅里的正派人多,赏得也阔绰些,待临近午夜时头牌上场唱过以后,人群就开始零星散去,还待在歌舞厅的,想找的都是些别的乐子。杨超越抽了小半管烟,喝过几盏茶,靡靡之音,吵得头疼,她揉揉太阳穴。

场子里的灯光开始昏暗起来,她瞟瞟周边的几座,大都是些玩到下半场的下流胚子,有人明目张胆地抽起了大烟,几个歌舞女到场子里来作陪,只给很少的钱就可以陪一杯酒,被上下其手自是理所当然的。

乐队奏了喑喑婀娜的曲子,杨超越抬眼望台上,看见画报上穿黄色旗袍的女人,她站在麦克风后,轻扭着绰约的腰身,唱一首低沉却很媚的歌。她的心紧了一紧。男人的口哨声在场子里四处响起来,她听见隔壁桌的客人在说腌臜的下流话。

她抬抬手指示意一旁服侍的年轻人。

 

“旁边是谁在说话?声音怪难听的。去跟你们管事的说,别让他走着出这个门。”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留在台上。

 

服务生抖了一抖,领着命去了。

 

她的目光留在台上,留在那歌女的腰身上,又移到旗袍开衩下的腿,又到她纤长的脖颈,仔细审视她过艳了些的浓妆,以及烫了卷的秀发。她浅浅的喉结翻滚起来。

 

 

歌女离场后,其他桌的客人喊起来:“这就完了吗?服务员!请爱菲儿小姐来和我喝一杯!”零星的几桌客人都猥琐地哄闹起来:“我也请爱菲儿小姐喝杯交杯酒!”

爱菲儿很快从后台来了,杨超越还坐在雅座的阴影里冷眼看着。她陪几位客人都喝了几杯,喝得爽利,一饮就尽了,杨超越看她仰起的脖颈,有一滴酒在她唇边滑落下来,在脖子上淌出细细的水迹。她看得很仔细。她巧妙躲闪开客人的手,很细微的小动作,她也看得仔细。

她差去的服务生在她耳边说话,爱菲儿扭头看她的方向。雅座大概是有些黑,她们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然后她就朝她走来了。款款地,波澜不惊地。

 

“少当家,真是别来无恙。”爱菲儿在她身边坐下来,脸上挂着很媚的笑。

 

“别来无恙,大小姐。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叫爱菲儿。”

 

“是。”爱菲儿来取桌上她没动过的酒。

 

杨超越稍稍倾斜身子,抬起食指,划过爱菲儿仰起来喝酒的脖子,划过那道已消失了的酒痕。

 

“这么洋气的名字,你该穿欧式的裙子,不该穿开衩的旗袍卖弄风骚。回头,我差人给你送来。”

 

爱菲儿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把杯子又放在桌上,摸上了杨超越的大腿。

 

她笑一笑,呵出淡淡的混着脂粉气息的酒气,说:“关你屁事。”

 

 

 

 

2

 

“少当家,那女的三番四次想害您,您都放过她了,这要换别人,都够死多少次了,您就算欠她多少,也都还清了,干嘛还……”

 

“闭嘴。”

 

杨超越坐在别克的后座上,剥一个橘子。

 

“……送您回家?”

 

“先去一趟老爷子那儿。”

 

“这个点,大当家该睡了。您去了要挨骂的。”

 

“闭嘴。”

 

 

老爷子被从睡梦中吵醒起来,裹了法兰绒的睡袍,骂骂咧咧地抽着烟。客厅是典雅的欧式风格,杨超越斜靠在沙发上,拨着电话转盘玩。

 

“你这小祖宗,整天好好的放着大单的生意不做,军火,鸦片,你想要哪个我不给你?偏偏就爱管那些什么歌舞厅戏院的生意,一个新街口都拨给你还不够,大半夜的吵醒我,就为了把旧街口那几家破烂也要走?”

 

杨超越凑过去帮老爷子点烟枪。

 

“义父,您想想,申城大大小小的灰色交易,哪单不是在这些声色场所谈成的?上到政府军阀,下到地痞流氓,哪儿最方便埋眼线、走关系?”

 

老爷子呵呵笑起来:“就你聪明!好像你爹不知道这些理似的。旧街口向来归你三哥,给你可以,他要不高兴了,你自己去处理,我可不管。”

 

“得咧!”杨超越跳起来,“那您早点休息!”

 

“小兔崽子,这就跑啦?”老爷子叭叭地吐着烟圈,杨超越已一溜地跑下了楼。

 

 

旧街口的声色生意,就此也归了杨超越。三哥虽然心中有怨,架不住杨超越是老爷子跟前的红人,加上给他牵了几条走私的线,才算是堵了他的口。但杨超越再没去过大丽来,只安排了心腹二九去盯,二九躬着身子问她:“盯什么?陈大小姐吗?”

 

杨超越翻翻白眼:“一个歌女有什么好盯,当然是盯着场子。”

 

二九心里明白,每次来见杨超越,却都带的是陈大小姐的消息。不出两个月,爱菲儿唱红了半座申城,从午夜唱到前半场,又唱到头牌时段,直把半死的大丽来又唱活了起来。爱菲儿每周唱了几场,又结识了哪些贵人,杨超越都心里有数,但她不去搭理。

二九带了年终的财报来,杨超越翻得随意,却看得仔细,他在边上犹疑着说:“最近有位李将军家的少爷,追陈小姐追得很紧,已经请她外出请了几次,经理实在没挡住,前两天,陈小姐就跟他吃了顿饭。”

杨超越停下翻动财报的手指。

 

“吃了顿饭?”

 

“……还看了场戏。”

 

“看了场戏?”

 

“然后就没了!我们派人跟着,戏散场,就把陈小姐送回家了。”

 

杨超越继续翻看着报表:“你去打声招呼,今晚不必让她登台了,10点钟,把她送来。”

 

“知道了。那……来之前,要不要让人搜搜她的身子?万一她又带着刀……”换了别人,见少当家之前搜身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一位,手下人们不敢贸然地搜。

 

“你碰她试试?”杨超越咪咪眼睛,二九咽了咽口水,她又想了想,摆摆手:“算了,让菊姨搜一下吧。去吧。”

 

她心想着,这疯女人,还是不得不防。

 

陈大小姐当街掏出匕首把她捅了个鲜血淋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捂着刺偏了的伤口,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上,周边的手下们呼啦一下都涌了上来,她嘶哑着对她说了一声:“不想死就快滚”,忍着痛转身一脚踹飞了手下人正掏出来的枪:“都不许追!”

“那怎么办啊?少当家!您在流血啊!”

“要不咱报警吧?”

“你傻x啊你,我们是黑帮,你见哪个黑帮报警的?”

手下人们七嘴八舌。

杨超越捂着伤口,望着快速消失在转角的背影,扯起嘴角:

 

“……都闭嘴。”

 

 

 

 

3

 

十点钟。

 

杨超越坐在书桌后玩着一把弓,仔细地调着弦。

 

爱菲儿准时走进了她的书房,她抬起眼,扫一扫她今天很淡的妆容和低开衩的新式旗袍,满意地眯了眯眼。她烫发的弧度也叫她满意。

 

爱菲儿的一双碧眼玩味一样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少当家大晚上的在家也穿得这么衣冠楚楚,真是人模狗样啊。”

 

杨超越把弓放下来。

 

“大小姐,你来了。”

 

“当不起,我早就不是你的大小姐了。”她在书桌对面坐下来,拿过她手边的弓,随手将弦调到了合适的松紧,“我现在只是一介歌女,少当家叫我爱菲儿就可以。”

 

“陈意涵。”

 

拿弓的女子听到她这样叫她,一瞬地变了脸色。她们在书桌的两头对视,满眼都是敌意、蔑视、轻浮,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其他情绪统统盖过。

 

杨超越又接回陈意涵手里的弓:“可以请你去放一点音乐吗?”陈意涵起身去拨动书房一角的黑胶唱片机。

 

一曲舒缓的圆舞曲流淌出来。

 

杨超越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露出了自己身前的空间。

 

“过来。”她对陈意涵说。

 

“做什么?”

 

“我叫你来是为了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陈意涵绰约地走到杨超越身前,坐在杨超越的腿上。

 

圆舞曲的旋律舒缓,让她们好像错觉回到了某些温存的午后,少女与少女玩闹着共舞在透过琉璃瓦洒进来的细碎阳光里。

可她们此刻说出来的话,却尖锐而冰冷。

 

“你不怕我杀了你?”陈意涵没有搭理杨超越滑过她腰身的手,转而将手探进了杨超越的西服外套里,若有若无地抚过她的胸部。

 

“怎么杀我?掐死我?还是咬死我?像这样?”杨超越咬开了陈意涵旗袍最上边的纽扣,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肌肤。

 

陈意涵冷笑一声:“果然,无赖就算飞上枝头,也不过是穿着西服的无赖,变不成什么上等人。”

 

“是么?”杨超越抱过陈意涵的腿,将手探到旗袍下,顺着往上。“那小姐脱光了衣服,还是小姐么?”

 

圆舞曲的旋律舒缓,好像少女与少女初次偷欢的某个午后,气温随着偏斜的光线开始攀升,炽热,青涩,空气是肌肤上淡淡的咸味。

 

再后来,又戛然而止在某个篇章。背叛,出卖,家毁人亡,反目成仇。

 

她们在宽大的扶手椅上交缠,圆舞曲还在继续播放,没有亲吻,也没有对视。

 

 

 

杨超越整理了衣服,唤来了二九。

 

“把陈小姐送回家。”

 

陈意涵扶着书桌站定了身子,冷眼看她。

 

“我劝你别再满脑子下流事,下次再来,我一定杀了你。”她压低了声音。

 

杨超越没有搭理她,望着门口的二九。

 

“已经说了不让陈小姐随便与客人外出。今天晚上,说让她来就让她来了。大丽来的经理是听不懂人话么?你教教他吧。”

 

陈意涵走了出去,她却只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弓,陈意涵刚刚失手将它打落。她望着弓,想起她们曾经一起挽弓射箭,一起骑马。

 

她本是小姐身边小小的伴读。小姐本是这申城头号大亨府上的千金。

而今她是名震申城的青帮少当家,大亨却连尸骨都已无存。

她拿她的岁月安稳,换了如今的富贵荣华。

 

 

 

 

4

 

杨超越没再让手下人限制陈意涵社交。当然还是让人看着她的安危,但不再妨碍她发展羽翼。她摸不透陈意涵的打算,但也明白陈意涵身体里总归是流着怎样的骨血,给她一些空间,反而可以更好地把她的一举一动盯在眼里。

陈意涵当然也心里有数。她是何等聪慧的陈家大小姐,身体里流淌着她父亲的血,躁动,刚烈,只是在那些静好的岁月里,这些因子被暂时封存。

她虽然是陈家唯一的千金,却是地位低下的姨太所生,父亲很少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她向来觉得家里的兄长们都蠢钝如猪,父亲却与他们讲生意,讲纵横黑白两道的暗门,她不出声地躲在一边听,冲着兄长们的一脸痴呆直翻白眼,她想插嘴,她的小伴读拉住她,将她的手心握在手里,轻轻捏着,无声又温暖地安抚她。

因为插嘴,她挨过父亲的打。

她转头看看杨超越,瘪起嘴,杨超越笑着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如果她能平和度过与父兄们相处的时间,杨超越会在私下里偷偷地奖励她一个吻。

她骨子里的躁动与刚烈,就是这样被杨超越的吻封存起来。

 

当她回忆起那些静好的日子时,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她早该感受出来,那些吻是多么地残忍、虚伪,将她变得乖巧而软弱,然后才露出贪婪的本来面目。

不过是一次省亲,她回到申城时,家业已经陨落,父亲在争斗中被乱枪打死,家被查抄,清白的不清白的生意,经了警察局的手,辗转几度,全都落在了青帮的口袋里。

她的小伴读不知所踪,她四处询问,都道是杨超越出卖了她父亲的黑道生意,她不相信,被接济到城郊亲戚的家里,仍然四处地找。

直到青帮新任少当家的名头响彻了整个申城。

 

蠢钝如猪的兄长们早已腐烂在申城街头的大小肮脏之地,甚至因为在烟馆赖账而被乱棍打死,她于是将那些吻都踩在脚下,亲自拿起了杀父之仇。

不止报仇,还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

她开始常年在身上带着武器,短刀,再后来她凭着机敏,在黑市搞到了枪。她曾在大街上偶遇过杨超越,杨超越穿着量身的西服,风光无两,她坐一辆新式的黑色别克车,随身跟着几个随从。她站在骑楼的阴影下看她,发现她又抽了身条,瘦了,整个人变得修长,她脸上的婴儿肥已褪了,五官明晰俊秀,还有她曾如海藻般的长发,而今剪短了,只到肩膀,别在耳后,显得干练。

她仔细地将她看够了,捏起藏在外套内衬的刀,但那一刀还是刺偏了,她太过恨她,只是与她目光相接,她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手心出了汗,几乎就要握不住刀。

那一次之后,她明白自己是怎样的稚嫩、天真而可笑,杨超越就在她的身边,吻她,说着爱她,与她一起读书写字,拉弓骑马,牵着她的手起舞,与她在床笫间彼此交付。活在那些明媚而温存的假象里的却只有她,杨超越早已长出了锋利的爪牙。

 

回到生意场,回到道上,她需要寻找门路,新街口是青帮势力的核心,从那里开始,显然不太合适,她将目光落在旧城,落在大丽来歌舞厅。

她等待,等待机会,等待复仇,等待……

 

等待重逢。

 

 

“你恨杨超越。恰好我也是。敌人的敌人,难道不是朋友么?”她这样与青帮的三哥说。

 

重逢时,杨超越就坐在雅座的阴影里,而她却依然只能回忆起年少时候周身洒满了阳光的那个明朗又温暖的少女。

 

她看着杨超越一步一步地踩进圈套里来。一边暗中布置,却又一边在她的书房里与她纠缠不休。

 

她解开杨超越的衬衫纽扣,看见她胸口上被她刺过而留下的那道疤,她想起年少时这里光洁的肌肤,在情欲与圆舞曲的旋律中变得思绪模糊。

 

如果要说忘了复仇,也只有过短短的一瞬,在那须臾情动之间,她们好像回到过往。

 

但她们不能对视,也无法亲吻。

 

 

杨超越直接经手的都是些干净的生意,又机敏谨慎,想要将她害得身败名裂,始终没那么简单,但从她的身边心腹下手,顺便叫她吃点苦头,凭陈意涵的谋略,倒也不算太难。

设计一个巧妙的局,将大丽来午夜间的腌臜交易全都摊开,逼得警察厅不得不动手处理,杨超越虽然可以脱开关系,却也要耗掉不少的元神。流血冲突之间,杨超越也挨了些毒打,都是三哥布置的人暗中下的手。

她负伤从冲突中孤身撤离,陈意涵开着她的别克车将她堵在巷子里。

 

巷子里漆黑,石板边的细渠里流着污浊的水。杨超越趴伏在死路的边缘,看着陈意涵拿着枪向她走来。

 

她笑,浑身是伤,想来是笑得难看。

 

陈意涵穿了骑马的装束,步伐利落平稳,举着枪的手也是稳稳当当。

 

她叫她:“小姐。”

 

陈意涵冷笑起来。

 

“你还指望我放过你吗?”

 

她笑,从地上撑起身子来。

 

“我不指望你会放过我。”

 

陈意涵扣动扳机。

 

“我指望……”

 

 

小巷里传来一声枪响。

 

 

 

 

5

 

陈大小姐拿回了旧城的几单生意。

 

申城变得不太平起来,新的势力正在崛起,陈意涵与青帮内部的某几派势力也攀结着关系,所有人都被牵制在一个看似平衡却随时都可能被其中的一股细小蛛丝所倾覆的权利蜘蛛网里。

乱世浮生,谁又甘当蝼蚁。不为刀俎,就只能成为鱼肉。

 

 

“兔崽子,她能懂的道理,你为什么不能懂?心软无用,情深无用,你真是气死我算了。”

 

杨超越陪老爷子下着棋。

 

“义父,当时您是怎么铲了老陈的势力,我是为什么才答应帮您,青帮是怎么抢下新街口,您还记得吗?”

 

老爷子哼一声:“还不是老家伙多行不义,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拿去做筹码。”

 

杨超越笑一笑,吃了老爷子的一片子:“我的情深无用,还不是被您利用了么?”

 

“那你怎么不告诉她她老子根本半点也不在乎她?生意拱手给她就算了,自己还平白吃了苦头。哎哟,我悔棋,我悔棋,不算数!”

 

“生意可不是我给的,是她自己抢去的。至于告诉她,告诉她做什么?”杨超越看着老爷子将棋子又捡回去,“是您说的,情深无用,她不必知道。”

 

 

 

陈意涵在书房里写字。她又拿回了这栋曾被查封的大宅子。这曾是她父亲的书房,她曾在这里听她父亲挥斥方遒、指点众生,也是在这里学会那些在乱世中生存的法则。

她与杨超越偷读过书架上的许多书,一起玩过书桌上的西洋地球仪,约定以后沿着海岸线一起航行,她是船长,杨超越是她的头号水手。

而今她在这书桌上写的,是怎样在出航之前先把这申城踩在脚下。

 

门外响起了上楼梯的脚步声,一声重,一声轻。

她抬起眼来,看着杨超越走进屋来,她的脚有些跛,看来是伤还未愈。

 

“你就这么走进来,不怕死么?”陈意涵目光冷然又带着玩味。

 

“大门一个守卫都没有,你不就是盼着我来么?”杨超越笑起来。

 

她一瘸一拐地去拨动了黑胶唱片机,放起一支圆舞曲。

 

“跳舞吗?”她将手递给她。

 

“和一个瘸了的少当家吗?”她戏谑地看她,递过手去。

 

“和一个瘸了的无赖。”她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她们在圆舞曲的舒缓旋律中轻柔地旋转着。

 

陈意涵看见杨超越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项链,挂着一个破损的子弹头。

 

“这是什么?”

 

“你打在我腿上那颗子弹。我把它跟你刺我的那道刀疤一样,带在身上。”

 

恨不是爱的反面,忘却才是。

 

杨超越的手顺着陈意涵的腰身向下抚摸。

 

“杨超越,你记着。”

 

陈意涵将握着她的手的杨超越的手打开,与她十指相扣。她不要被她握在手心,而要与她势均力敌。

 

“我以后,还会欺骗你,利用你,设计你。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

 

乱世里没有能够长相厮守的爱人。

 

“但我有一件事情不是骗你的。”陈意涵对视上杨超越的目光。

 

“是什么?”

 

“一件我不想告诉你的事。”

 

“是三个字的吗?”

 

“你可以猜猜看。”


乱世里没有能够相守的爱人,那倒不如做一对相爱的敌手。

 

她们在乱世无用的圆舞曲中缱绻起舞。

 

无用的旋律盖过所有的喧嚣、权利,与呼啸在小巷里的枪声。

 

 

 

“我不指望你会放过我。”

 

“我指望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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